一
初冬,未时。天湛蓝湛蓝的,飘着朵朵白云。太阳,高高地照着,感觉暖洋洋的。北原上,县道旁,有一片20多亩大的果园,果树刚被修剪过,棵棵都显得精神抖擞。空寂的果树地里,有一个人,个子挺高,人很削瘦,大眼睛,浓眉毛,留着平头,年龄在五十岁左右,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。他围着一棵树龄有10年的苹果树,时而站着,时而蹲着,东瞅瞅,西看看。用手里的小刀,刮掉了树杆上腐烂的树皮,露出了白色洁净
的树杆内茎,然后在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罐头瓶子,用小刷从里面蘸一块软膏药剂,均匀地涂抹到树茎上,最后用塑料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,一系列操作手法娴熟流畅极了!他已经连续做了10多棵树了,白色透明的塑料纸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。“哎,你在干啥呢?!"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严厉地呵叱声。他惊了一下,觅声回头,只见一个70多岁的老汉向他走来,个头不高,胖胖的。“噢,我正给果树治病呢。”“给果树治病?"老汉用怀疑的目光瞧着他。见他一手拿着刮刀,一手端着罐头瓶,不知瓶里装着啥东西,但能闻到一股刺鼻地农药味。“你拿的是啥?"“这是药么!”“你是谁?”他反问道。“我是这果园的主人,这果园是我家的。”“那你是赵群的父亲了。你儿子和我认识,前几天他来找我,说你家果树有病,并带我来现场看了。今个,我就是来给果树治病的。”老汉一听,这人是儿子请来给果树治病的,就打消了戒备心。又瞧了瞧他:“你一手拿着刀,一手端着农药,乍一看,吓我一跳!以为你有病,想自杀呢。”“啊?!我有病?想自杀?”他被果园主人逗笑了:“老汉,我不是来自杀的,我也没病,是它有病。”只见那人指着果树,对老汉说:“这果树病了,得趁早治,要不然,会越来越严重,最后树就死了。”“啊?!老汉吃惊地重复道:“树就死了?!”这一片果园是他家的,近年苹果价好,果商到田间地头来收,红富士一斤3块钱左右,一亩地一年收入2万多元,这可是他家的摇钱树。当年在村上带头大面积栽植苹果树,并一举成功,挣了大钱,是老汉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。如今他年岁大了,身体也不好,就把果园交给儿子照管了。“那这树得的啥病?”老汉急切地问。“这树得的病叫苹果腐烂病,我是县植保站的,是专门给果树看病的医生。我给果树抹的药是自己配的,是治这病的特效药。”“你配的药?能把这病治好?”老汉疑惑地问。“要是治不好,把树治死了,咋办?”“治死了,我赔。”“那要是治好了,咋办?”他故意用反问的口吻逗老汉。“只要你能把这病治好,你说咋办就咋办,我可以给你钱。”“我不要钱。”“那你要啥?”“我啥都不要。”“那我给你送苹果,你吃的苹果我包了。”“你给我送苹果,你能拿住你儿子的事?”“那没麻达。”(方言:没问题的意思)"好,一言为定。”“一言为定。”哈哈哈…….果园里传来了爽朗的笑声。
二
这位自称为果树看病的医生,不是别人,他是县植保站站长、植保专家、高级农艺师杜忠民。这几年,他发现苹果腐烂病发生的越来越厉害,就把防治苹果腐烂病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。利用周末时间,多次去母校--西北农学院,找老师咨询求教,到学校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。经过几年的努力,他成功研制了一种药剂,防治苹果腐烂病效果特别好。醴水县是本省的苹果主产区,是全国有名的苹果大县,面积几十万亩。有些地方,特别是北部山区,苹果腐烂病情很严重,对苹果的产量和品质影响极大,用了他的药剂,一抹就好,深受果农欢迎,称他为“神医”,老杜在醴水名气很大,他发明的药剂-“羊毛酯缓释涂茎剂”在醴水是畅销药,牌子很亮,有果农嫌药名叫着拗口,起了个土名字“一抹灵”。正当他踌躇满志,准备申报“市科技进步奖”时,没料到,出事了!周一早上,老杜正召集站上同志开会,安排本周工作。忽然,单位院子开进来了两辆蹦蹦车,车上拉了十几个人,一进院子就喊:“杜站长呢?叫杜站长出来!”“杜站长的药把我的果树治死了,要给我赔!”群众的情绪十分激动,有人手里还拿着死去的果树枝条。正在楼上开会的老杜,连忙下来和群众见面,听了他们的叙说,眉头紧皱:“怎么可能.?”他耐心地给群众解释,劝导让大家先回,他马上去果园实地察看,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。老杜当天就去了现场,一看大吃一惊,确实有许多果树死了!“你的药是从哪里买的?”
“从醴水县城一个农药经销部买的。"老杜急匆匆找到了这家农药经销部,仔细一看,药品的包装箱、药瓶及商标都和他的产品一模一样,可药是假的,颜色和气味都不对。“假冒产品!”他立即向市场监管部门报了案。
后来,市场监管部门在调查取证时,遇到了很大的阻力,迟迟没有结论。群众等不到调查的结论,一气之下,告到了法院,法院判决下来了,官司输了,药剂加工厂的法人是他的儿子,要由小杜拿钱给受害群众赔偿。
为此,小杜付出了惨重的代价,变卖了房产,媳妇离了婚,心灰意冷,离家出走,去了外地。这件事,对老杜打击很大,他认为自己很冤,别人做假冒产品,结果造假者没有找到,尚未受到应有的惩罚,而被造假者却受到了处罚,天理何在?老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,好像将无数苦果吞进自己肚子,在胃中翻腾,想把这种苦吐掉,但是这东西刚到嘴边,却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空留一腔苦涩。他想不通,头发一下子白了,人也苍老了许多。
三
老杜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西北农学院植保系毕业的,一毕业就分到了县植保站工作,他为人诚实,不爱说话,一辈子不抽烟、不喝酒、不打牌,整天拿个书,一门心思钻研他的业务。不论三九严寒,还是伏天酷暑,经常骑个旧自行车,身上背个包就出发了,走村串户,深入田间地头,不辞劳苦像一个小蜜蜂,辛勤地在忙碌着。有年夏天,他骑着自行车,沿一条大渠堤岸下乡,去试验田采集数据,因为专心总想着他的试验,不慎掉进大渠,当时群众正抗旱灌溉,渠里有水,他被施救上来时,俨然成了落汤鸡。老杜是个性格内向的人,不善与人交流,稍显木讷。曾在农村驻队,那时候,驻队干部都是在群众家里吃派饭。在第一家时,中午管的是饸饹(读héle,北方传统特色面食),人家问他饭咋样?他说:"好吃,好吃,我爱吃饸饹。"这一下,驻队干部爱吃饸饹的消息传遍了全村,后边家家都给他管饸饹,一连吃了一个多月,以至到后来,他看见饸饹就反胃,他还奇怪,这个村的人咋天天吃饸饹呢?老杜搞业务是内行,得心应手,而处理复杂的行政事务和人际关系,就显得力不从心了。那一年,他就遇见了一件麻烦事--单位分房。分房,向来是最令单位领导头疼的一件事。往往是房子少,想要房的人多,而且都想要面积大、楼层好的房子,各种矛盾错综复杂。有的单位因为分房吵吵闹闹,甚至打得头破血流。这次分房,他们也是先研究制订了分房的条件和原则,按照这个条件和原则提出了初步分配方案。但站里一位同志有意见,认为自己的贡献大,应该住大房子,就直接抢占了一套,而这套房子恰恰是拟分配给老杜的。这一下,直接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。他反复做工作,做不通。上报到了局里,局里也解决不了。又报到了政府,县上成立了调查组,对此事进行了调查,最后下发了文件,决定把这套房子就分给了那位同志,理由是该同志具备分房条件,但对他抢房的错误行为进行了严厉地批评,责成他写出深刻检查,并将其调离了单位。
老杜对这个处理决定很有意见,认为是上级纵容了此种错误行为,冲动地提笔在县上下发的文件上狠狠地批了五个大字“打砸抢有理”。回到简陋的家里,他像一截被锯断的树干,身子无力地摔倒在床上,长长地叹息了一声。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只虫子在噬咬,又像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,悲愤从伤口流出,洒落一地无奈地忧伤。随后的某一天,猝不妨,老杜突然晕倒在地,吐了血,住进了医院......
四
在金风送爽,瓜果飘香的季节,植保站的墙上突然贴出了一张讣告,讣告上说,杜忠民同志因病医治无效,不幸去世,兹定于X月X日在县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。看到讣告,大家都很震惊,也很同情老杜。有人说,老杜因为搞试验,长期接触农药,对身体造成了伤害,得了白血病,要了他的命。也有人说,老杜是被活活气死的。噩耗突袭,万般伤心犹如一把把箭射在身上,令老杜的老婆痛不欲生。她悲痛地嘁诉:“中秋节别人家是团圆,而我们家却是阴阳两隔,永不相见了。老杜,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们一个人走啊.…..…"
遗体告别仪式时,来了几十个农民,有些人还带了自家产的红富士苹果,摆在灵堂前。灵堂挂的遗像是老杜穿着植保制服的照片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跪在老杜灵前,哭着说:“老杜,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,那年,我的果园发生了大面积的腐烂病,是你帮我治好的。这些年,我每年收入一、二十万元,家里盖了新房,在省城和县里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房子,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。你能治好果树的病,却没人能治好你的病。天煞好人啊!……"看着老杜的遗像,又看着灵前那鲜艳夺目地大红苹果,不禁让人潸然泪下。一名朴实平凡的植保技术干部,一个心里装着农民的果树医生,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老杜走了,像一阵风,轻轻地走了,不带走半点云彩;像枯萎凋落的苹果,离开了枝干;像一片叶子,飘然而下,回归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。他那么平凡,而又那么伟大。他那么卑微,而又那么崇高。有人恨他,却有人永远地记着他。
作者简介:王满院,陕西乾县人,退休干部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《世界文学》签约作家,曾在多家网络平台和报章杂志上发表散文《五毛钱》《农校记忆》《爷孙不了情》《祭父》《乾县刮过的龙卷风》等。愿与文朋诗友相互交流,以求思维提升,文笔精进。